Phobetor

我知道你会的

分裂

1.

 

这是第三次被抓到。施展跨着身子骑在墙头,半弯腰双手手心按在粗糙的水泥面上,一条腿在墙内,另一条腿在墙外,晃晃悠悠。

他盯着邓超元别在左胳膊的红袖章,想到什么打倒一切资本主义走狗的台词,再配上紧锁的眉头,活脱脱一身正气视死如归的革命斗士。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笔尖戳在记过本上往下一撇是在写“施”,再一横一捺,还没写完方字的最后一笔,邓超元就听见扑通一声,隔着道铁栅门也听得真切——施展从墙头跳下去了。

 

“略略略”——安全着地的施展扭头冲着铁门内的邓超元吐了吐舌头,校服敞得很开,袖口撸到手肘,短袖里衬刚经历跳跃动荡还在起伏,眉眼弯弯,开了口却又非常讨揍,“我错了,下次还敢。”

 

高二一天八节课,加上早读和晚自,是十节,一周六天在校,总共六十节课,能看见施展安生坐在座位上的时间顶多五分之三,但是得亏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睁只眼闭只眼的班主任以及宽宏大量给自己放水的纪检委员邓超元,从开学到现在,疯狂的逃课行为也只给施展带来了一个记小过的处分。

 

因为夏天实在太无聊了。

习题,测试,打不完的瞌睡,诸如此类的东西稠密到让施展觉得窒息,比起这些,学校后门口小巷里新开的网咖,广场新刷上漆的篮球架,都充满了蛊惑意味。

 

第四次被抓到逃课是班主任亲自下场,是晚上,手电筒晃得施展头晕,教导主任背着手跟在班主任后面,下巴抬起来从眼镜余光里看人,鼻孔朝天,班主任把施展胳膊抓得紧紧,好像生怕他飞走了,三个人姿势各异的在学校后门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教导主任发话,先回班上,记个大过,他靠近施展,语气里斥着半真半假的体谅,你逃课已经是惯犯了,记一个大过不算过分吧。

 

这是2016年的夏天,教学楼的灯光远远看去和飘飞的萤火虫别无二般,施展还没从操场连排茂密的香樟里走出头,就被从小路抄出的邓超元拦截住。

邓超元急吼吼,“你被抓了?”眼睛亮晶晶,瞪得又大,在夜色里衬得像装了两个小LED灯。

施展踢飞了颗石子后才开口,“对,教导主任要来你怎么不跟我吭一声,现在好了,要记个大过。”

 

不仅是大过,还要站在黑板前讲台上,对全班朗诵反省检讨,施展在全班注视下念得磕磕绊绊,原因当然不是羞赧,而是因为这稿子是他压着邓超元胳膊让他替他写的,没有验收过,正式表演就是第一次预练。

 

与此同时,学校后门新上岗了两个监控摄像头,360°无死角,直接连到教导主任办公室,理所当然的,邓超元也被委婉劝导,褪下了胳膊上那红得俗不可耐的袖章,理由可能是学业繁忙无法顾及,也有可能是被举报包庇错误行为。

 

2. 

 

邓超元在追施展。 

简直是莫名其妙,施展已经连续十五天没有再试图逃课,当他不再逃课的同时却又发现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太正常。课桌抽屉里的早餐,桌角的牛奶,塑料袋和包装盒上都被黑色记号笔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尾巴还都豁了个口,张牙舞爪的。 

 

在第二十天,又被邓超元尾随在晚自习放学的路上,施展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他猝不及防地顿住脚步,邓超元就呆头呆脑地撞上来,还踩了下他的脚后跟,胸口碰上他的肩膀,皮肤滚烫。施展侧了侧脸,目光朝向最近的路灯上,看着飞虫上上下下又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诉说或者是通知,“明天晚上的自习我不想上。” 

 

那能去哪儿呢,学校后门两双电子眼,红外光灯乍一看亮得骇人,施展趁着坐堂老师去上厕所偷偷从班级溜了出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顺着校长室在的那个楼道猫着腰往上小步快速前进,到了五楼,轻手轻脚地放下门把手上绕着的铁链,然后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没有围栏的天台,风从四面八方而来,行政楼挨得很近,楼檐挂的彩灯闪闪烁烁,施展还没好好躺下,邓超元就咋咋呼呼踩着铁链声来了。 

 

太浪费了。施展看着激动冒进的邓超元,冒出这样的念头,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拿出当众检讨的心理建设开始念出腹稿。 

“我没那么在意记的那个大过,逃课犯规被处罚天经地义,而且也没什么,毕业了会被撤下的,所以你不用,不用天天给我送那些。” 

 

被邓超元揪着衣领往前一推,后背撞上天台四周极矮的水泥墙时,施展还沉浸在脱稿说谎的紧张里,等他咽了咽口水回过神来,邓超元的鼻尖只距离他五厘米,眼神凶狠,接近他身上的风好像都被加热,渡向施展,蒸得他两眼迷蒙。 

他质问他,“不喜欢吗?” 

 

这该怎么说,施展被迫把视线聚焦的很近,近到可以看到邓超元因为愤怒倏忽缩小一点的瞳孔,睫毛根根清晰,那么长,越来越近,好像要戳到自己。 

 

他无法拒绝,就像曾经无法拒绝因为监控带来的快乐的破灭,无法拒绝因为不被管束带来的空虚的孤独,现在他无法拒绝的,好像是一棵跳动的火焰,好像是光与热源,这些在夏天里明明是多此一举,却又实在难能可贵。 

他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好。施展孤注一掷的胆量又复活了,他勾住邓超元的脖子往他的嘴唇上凑,彼此的呼吸都很重,气流擦过脸颊,心脏如鼓振响引擎般的加速运转。 

 

好软,怎么这么软,不像果冻也不是糯米年糕,但是又甜蜜又潮湿。

 

这是施展的初吻。

 

3. 

 

冷战来的没头没脑。邓超元以为那是被接受的开始,但其实是施展要离别的馈赠。 

看上去大大咧咧又热情四溢,实际上对于去爱和被爱,施展更拿手爱人。只需要付出,倾泻爱意是最不费力最手到擒来的事,没有过多的责任压迫,爱的时候用力,不爱了也可以全身而退。 

 

透明的茧壳将他包裹,邓超元的热切提着刀赶来,让他如履薄冰,不得不自防。 

 

于是他又开始逃课,出不了学校就留在围城内,操场、天台、小树林,但是每次都可以被邓超元找到。第一次被找到的时候,施展诧异万分,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睛,似是在确认,末了看着邓超元胸口前的校徽发问:“你怎么来了?现在是数学课,你也敢逃?” 

 

我们所知道的少年人的勇敢,从来与金钱利益无关,更多时候,它们挂钩于不值一提的成绩单,不值一提的爱情。天台有雨的夜晚,他们就躲在搭建的简易棚内,施展对自己的成绩不上心,却又不得不对邓超元心怀愧疚,他拎起邓超元扣在他膝盖上的手掌,在隐约雷鸣和遥远闪电中,手指头顺着掌纹一再捋揉,不用力开心的时候他的声音都显得极轻极浅,他问邓超元,这次放榜是不是排名退步了。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那些都无所谓吧。” 

 

所以这个夏天过得尤其缓慢,自由为浪费找借口,爱又是瞒天过海最大的理由。

 

 

4. 

 

紧贴天台地面的水管裂了,那节水管正对着施展邓超元齐心协力搭建的棚子,水柱从裂口里迸出,漫天飞舞着,水花四溅。 

施展缩在流放水花的射程范围之外,小卖部买的雪糕在太阳下融化,邓超元这次没有来,原因施展一清二楚——是因为逃课太多被班主任扣留在办公室,进行思想教育。邓超元前脚被召到办公室,施展后脚就溜到了天台。 

 

水雾和天空交接在一起,尽是些无用的缠绵。 

想要一往无前,哪有那么容易。 

 

 

年轻的爱最落败,天台被封的那天全校轰动,楼道里满是探究的目光,警车从校门口开进来,听说是有个同级女生为爱伤神在夜里攀上天台,尔后纵身一跃。现场早在夜里被处理完毕,血都流干了,最后只剩下一点唏嘘。 

 

施展终于无处可去,他曾试图再度潜入那个秘密乐园,可最后只看到了被大锁紧扣的铁链和脱胶的封条黏在门口要落不落。 

 

班主任也在秋天快来的那次联考后把施展从最后一排挪到了邓超元的前座。好像事事都在暗地里互相搭手,唯一目的是要施展做一个正常乖巧的学生。而不再逃课的施展确实也变得正常无比,听课听到瞌睡,邓超元就会在后面用长腿把施展板凳一勾,一用力让原地小鸡啄米的施展整个向右位移,等到施展被吓得一哆嗦,他就在后面低头闷声地笑,笑意从鼻息里跑出来。 

 

这算是爱吗?施展并不能想得通,他曾经看到别人说,爱是救赎,是主动的牺牲,他都要有一种筋疲力尽的痛感,那对邓超元是吗,是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会给人感觉这么淡这么慢呢。

 

 

5. 

 

他有时候会挤到邓超元座位上,手机藏在校服松紧袖口里,耳机的线用透明胶贴合在T恤上,一人一只,两个人头靠着头挨在一起,林宥嘉的歌被翻来覆去地听,他们趴在桌子上低着头许诺,施展握了握拳头,砸在腿上,信誓旦旦,说等毕业了就去听林宥嘉的演唱会,邓超元就腾出搭在施展肩头的手,用三分力揉揉施展头顶的软毛,又应和,好啊。 

 

此时耳机里在放什么? 

柔情蜜意的,是yoga一字一句的 

——你生来应该,被温柔对待,享受全宇宙的宠爱。 

 

在秋天正式到来的那一天,施展和邓超元有幸看到一次彩虹,透过靠窗的玻璃,彩虹架在两栋楼之间,下午三点,在电闪雷鸣之后,那么淡那么浅。 

邓超元笑得很憨,揽着施展指给他看,语气里全是赞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的看到彩虹欸。” 

 

施展看着彩虹,突然想起被无数次翻越过的学校后门,想起时刻可以起飞的天台,想起有的没的的大小处罚,想起吻,夜晚,想起夏天,再仔细划分记忆板块,他想起了邓超元,各种神情的,各种动作的。 

 

他又忽而记起,在阳光吻化雪糕的那个下午,他一个人倚在天台门边,透过破裂的水管,无色日光在他面前自我解剖,用水滴切腹,分裂折射出小道的七彩虹光。 

 

原来最美好的、最该被惊叹珍惜的,他早就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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