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betor

我知道你会的

燕尾蝶

01

 

地铁坐反了,李马克好心提醒,如果你想回家,他指指罗渽民大喇喇放在他眼皮底下,毫无隐私可言的,亮着地图导航的手机屏幕,再指指闪飞着广告牌的车窗外,下一站就下,然后乘返程,趁还没到末班车时间。

 

结果却是罗渽民扯着他的背包带一路跟到李马克空间逼仄的租房门口。

 

很狡猾的借口——因为完全不认识路,万一又迷路了怎么办,只好跟着你,能赖上一个好心人是一个。

 

李马克善良惯了,背着巨型旅行包的卫衣男孩,眼神楚楚,深秋降温的天,要是忍心让他游荡街头才是真的不人道。李马克食指叩叩门板,地方很小,然后边掏钥匙边给罗渽民打预防针,两个男人的话,可能会没有多少富余地方。

 

不过罗渽民竟然意外的小,站起来和自己差不多高,蜷蹲在地板上的时候好像只占一立方米。一立方米的人,量词在此刻毫无失当之意,柔软的像水一样,化作一滩,又极其乖巧地自觉成型,就在一方空间里,不会再有更多点溢出。

 

李马克盯着罗渽民头顶的发旋看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回神,“大学生?是来旅游还是找人?有预定好住宿吗?”

 

罗渽民仰头冲着李马克笑起来,“没有,哥。我是离家出走的。”

 

 

罗渽民过于坦诚,姓名、岁数、住址、念的是哪所大学、包括离家出走的原因是即将毕业了,却不愿意接受家里的工作安排,种种细节,全都在十分钟内完整交代,李马克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在为了通通屋子里残留的烟味而去打开窗户的时候问了句,“你不怕我把你交到警察局吗?”

 

“不会的,”罗渽民上翘的嘴角看起来很锋利,“你不像那种爱给自己找麻烦事去做的人。”

 

 

李马克从贴着天花板的那一层柜子里抽出来一叠毯子,房间太小,多加一个人住的话就必须有一个做出牺牲打地铺,他挠挠后脑勺定出公平方案,“一三五我睡地上,二四六你睡地上,周日我通班,不回来,随便你睡哪里,如果你会烧饭和收拾房间,房租费只收你三分之一。还有,”李马克顿了顿,“你可以叫我李马克。”

 

 

02

 

于是罗渽民住了下来,因为烹饪手艺在线,偶尔睡醒了无事可做还会把房子里收拾一番,便心安理得地只对李马克缴纳三分之一的房租。

李马克的假期不定,上班地点离住处又很远,早上起来的时候,罗渽民一般都还缩在被褥里毫无知觉,李马克只好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洗漱,轻手轻脚地拎好桌子上罗渽民前一夜准备的便当,再轻手轻脚地关上大门。

 

“你在哪里上班?”有一天李马克休息,瘫在床上打游戏,罗渽民在厨房的轰隆隆抽油烟机运行声里问他。

 

“市中心新建的步行街那。”

 

罗渽民转了转眼睛,在脑子里构建这个陌生城市的地图,他在本地新闻里看到过,新开的购物广场剪彩声势浩大,“是不是还有个新开的广场?”

 

“嗯。”李马克含混地应了一声,随即是拳头砸在床板上,咒骂了一句挂机的队友。

 

其实罗渽民有偷偷跟踪过李马克,就在这段询问后的一天,李马克前脚出门他就后脚跟上,只是可惜早班地铁实在太拥挤,他随着车厢内的人浪来回摆动,眼睁睁看着李马克的后脑勺越来越远,然后在某一个到站的提示音里猛地消失不见。

 

最后靠着导航勉强绕到市中心,从步行街入口走到出口,对着每一个店铺橱窗朝里张望,却没看到任何一个疑似李马克的身影,但又不甘心空手而归,于是坐在奶茶店里喝了两杯全糖奶茶,还去广场超市里采购了两大袋食材后才舍得回来。

 

“你去我上班地方附近的超市了?”李马克有点惊讶地看着桌子上印着logo的超市塑料袋,眼睛因为惊讶变得更加的圆。

 

“是啊,”罗渽民点点头,“因为东西种类更多些。”

 

李马克发出惊叹的赞许,“竟然没有迷路。”

 

 

那天晚上罗渽民没有睡好,两份奶茶的咖啡因量让他失眠,他裹着毯子翻来覆去地滚,朝左边一次,再朝右边一次,直到整个人被缠得严严实实。李马克睡得很熟,右手挂在床沿边,呼吸节拍像浅浅的浪潮声,床头柜上的加湿器一直喷吐雾气,没拉紧的窗帘透出来光,穿过水雾照在李马克的手上。

 

青筋明显,从中指指盖末蜿蜒到手背,罗渽民看得心惊胆跳。

 

仿佛指尖下有一个世界在等待被教化。

 

他眨眨眼睛,又吞了吞口水,挣扎着连带被毯做的茧壳一起移动,他盯着终于在他视线正上方的李马克的指腹,缓缓抬起头,把鼻尖悄悄印在中指指尖下,吐息都全部屏住。

 

很漫长的十几秒,以李马克的翻身结局。罗渽民悻悻缩回脖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回味着李马克指尖的触感,温热,还有一层厚厚的死皮,他想起上周大清扫的时候从床底最深处拖出了一个琴盒,厚厚一层灰,搭扣也已经上锈,打开一看,是一把贝斯,他无法把李马克和这把琴身炫彩色的贝斯联系在一起——朝六晚八,闲暇时间都用来睡觉和联机的李马克,一点也不像这把电音贝斯。

 

 

03

 

合租的第二个月刚开头,下班的李马克就在门口被罗渽民扯住袖子,拖鞋早早放在门口,晚餐也极其丰盛,罗渽民帮他脱好外套,再整理好领口搭在椅背上。

 

李马克看着罗渽民殷勤的眼神,挑挑眉发问,“说吧,什么事?”

 

“不知道你上班的那里需不需要别的人手,”罗渽民捏着自己薄薄的钱包很夸张地撇嘴,“连现金都只剩两张了,不救救我我会饿死的。”

 

李马克不是没有好奇过罗渽民的家境,毕竟单是罗渽民踩在脚上陪他一路颠簸到这的鞋子都价值不菲,可是每次的疑问都被罗渽民借口别的什么事转移话题搪塞过去。

好吧,李马克摸摸自己的鼻子,选择了闭嘴。即使是对将他从迷路危机里解救出来,还和他共享三十平米的拥挤住房的同屋室友,罗渽民也没有义务毫无隐藏。李马克看着他,更多时候是感觉看着一团雾,自己是没什么资格插手的,因为就算是没有李马克出现,罗渽民只凭借自己也完全不会陷入窘迫。

 

什么都可以消化得很好,哪怕是斗气离家的戏码,也是胸有成竹。

 

 

人浪还是更迭不休,但这次李马克看好了他,他在人头和人头之间不停回头张望罗渽民是否好好站在他身后,虽然只比他小一岁,但很多时候罗渽民看起来非常年幼,也许是过于精致,又平添一股脆弱感,被上车下车的人流来回拍打时,格外像贝壳,很亮眼,也很一声不吭。

 

 

“是CD店,”李马克在走去目的地的路上和罗渽民介绍情况,“朋友开的店,但是不怎么有时间过来打理,所以交给我帮忙。有两层,因为现在CD销量不是很乐观,就在二楼开了个小型电影院,一般都是情侣来看。”

 

“那应该不是很忙啊,为什么你总是像没有时间休息的样子。”

 

“因为还要给朋友的侄子辅导数学来着。”

 

“你数学很好?”罗渽民有点惊讶。

 

“那当然,我大学是数学系的。”

 

 

罗渽民很顺利地通过了面试,甚至算不上面试,李马克的朋友过来看了一眼就爽快同意了罗渽民的入职请求——长得漂亮的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

 

明天就开始上班,罗渽民雀跃起来。

嗯,那要不要理个发配合一下上班族的身份?李马克比划着示意,你的头发长长了很多,眼睛都被刘海盖住了。

 

 

罗渽民闭着眼睛坐在镜子前,任凭理发师自由发挥,上下眼睫毛乖巧贴合在一起,坐在身后沙发上等待的李马克看着镜子里的罗渽民开始出神,就像刚见面的那时候,从上而下的看,罗渽民浓密的睫毛极其引人注意,扑闪起来好像蝴蝶。千万不要飞走,李马克想。

 

理发过程很快,理发师把吹风机档位归零说可以了,罗渽民就睁开眼睛,恰好和镜子里李马克的眼神对上,李马克猛然一抖,慌忙转移视线,接着欲盖弥彰地走到罗渽民身边,那回家吧,不过没有再看他的眼睛。

 

 

整个晚上罗渽民都沉浸在即将入职的兴奋里,就连临睡前也问了很多诸如工作内容是什么,迟到会扣工资吗,上班时间能不能出门买奶茶,员工看电影有没有折扣的问题,李马克很困了,闭着眼睛敷衍着瓮声回答。

 

“还有,”罗渽民起身趴在床沿边,整个脑袋探向李马克,“你有被客人追过吗?”

 

……

李马克假装不知道罗渽民正趴在身边眼睛亮闪闪地切切望着他,只回应他持久的沉默。

 

“不愿意说就算了。”

 

直到感觉到罗渽民窸窣躺下,李马克才舍得松懈,“没有,我又没偷他们钱,为什么要追我。”

 

 

04

 

罗渽民开始跟着李马克一起投身进这座城市的繁忙里,从早晨的一睁眼,到地铁,到工作地点,再到店内的前台,到每一列CD的排放顺序里,再再到晚上八点最后一个吊灯开关的啪嗒按下,他又跟李马克随便找家店铺吃完晚饭,然后双双瘫坐在地铁座位上安心等着回到那个三十平米的小租房内。

 

他在这种亲密无间里慢慢地被李马克应允分享秘密。

 

第一个秘密是,原来李马克口中的周日通班其实是和CD店店主朋友一起去酒吧蹦迪。

 

“不是蹦迪,”李马克纠正他,“学弟办的乐队,每周日上台,我们去捧捧场。而且也不是很乱的酒吧,是清吧。”

 

“我不信,”其实罗渽民是信的,但是只有耍赖才能争取到拉近距离的机会,“空口无凭,除非你带我一起去看看。”

 

还真的是清吧,只有酒和来清吧的人和台上的乐队,罗渽民和李马克一起出现时,李马克的朋友对李马克笑得很揶揄。

其间李马克离座去和下场的学弟聊天,那位朋友和罗渽民在一阵面面相觑过后交换了姓名。

 

回来的时候罗渽民对着李马克嚷困,李马克只好对着朋友歉意地笑笑,而后揽着罗渽民往清吧外面走。凌晨四点,气温很低,罗渽民被风迎面袭来,打了个激灵就往李马克身上钻。

 

贴着李马克脖颈那面的脸很烫,李马克一边搂着他一边低头问他,“你喝酒了?”

 

“…嗯,不过只有一点点。”

 

这个小他一岁的弟弟就如被剔了筋骨,全心全意挂在他身上。

 

“再走点路,到路口就好打车回去了。”

 

“……嗯,”罗渽民依旧把脸埋在李马克肩窝那儿,安静了片刻又开口,“你朋友长得好像巧克力小熊。”

 

李马克愣了下,然后点头,“嗯。”

 

“你是不是会弹贝斯?”

“嗯。”

“你是不是大学也和那个朋友组建了乐队。”

“嗯。”

“李马克,你是不是本名叫李敏亨。”

“嗯。”

 

这是罗渽民知道的有关李马克的第二个秘密——李马克的大学生活。

 “李敏亨弹贝斯很有一套,晚上回去你可以让他给你露一手,”李楷灿对他笑,“别信他不会弹的托辞,我当初帮他收拾房间把他的贝斯藏进了床板底下,到时候你直接把琴盒拖出来拿给他就行。”

罗渽民即时发觉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一边喝光酒杯里的酒一边胡乱答应。

一种巨大的惧怕包裹住他,比他站在地铁站内,茫然地面对四面八方无数个陌生地铁口的恐惧还要恐惧——原来他对李马克是一无所知的。

 

老天,凌晨零度的气温,让罗渽民觉得如果落泪,眼泪都会在三秒内结冰,他吸溜着鼻子不做声,任凭李马克把他拖到路口,招手喊车,然后把他塞进后座一路照顾他不要晕车,结账,最后把他扔在租房的床上。

 

暖气开着,趴在床上的罗渽民仿佛开始解冻一样的流泪,李马克捧着刚泡的醒酒茶走到床边,结果被罗渽民的眼泪吓了一跳,“怎么哭了?”

 

罗渽民流着眼泪看向李马克,决心做一些什么事,可能是就此过后,他不得不忍心从身体里割离一部分什么东西,但是眼下若是不做,就要浪费可惜很多年。

 

于是他眼泪涟涟地问他,“李马克,你是不是和你那个朋友谈过恋爱。”

 

罗渽民的眼角泛红,大的泪珠砸下来,比较小的眼泪被下睫毛承载住,让人很想帮他把欲掉不掉的眼泪弄下来,李马克也正是这么做的,他伸出手,用有着层层叠叠茧层的大拇指指腹抚上罗渽民眼下因为哭而略微发肿的卧蚕处。

美人落泪,他看呆了,楼下停车场有车一直鸣笛,他也充耳不闻,时间变得很缓慢,太阳刚升起来,漫反射让房间里的浮沉无法藏身。

 

李马克理了理罗渽民额前翘起的刘海,他思来想去,该如何安慰这个因为他哭得好伤心的男孩,最终只是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没有,只是玩得比较好的朋友而已。”他想了想,还是补上了一句,也是罗渽民知道的有关于李马克的第三个秘密,“而且我是信耶稣的。”

 

05

 

 [随从逆性的情欲,就受永火的刑罚,作为鉴戒。]圣经里的这一句被李马克用记号笔画了很多道,把罗渽民领进家里的那一夜算一道,和罗渽民在镜子里意外眼神相碰的那一天算一道,亲吻额头以止住罗渽民眼泪的那个凌晨算一道,重重叠叠,笔迹力透纸背。

 

但李马克有点受不了了,纵使他不说,也暗地里知道轨迹偏移的瞬间是在很早之前,和罗渽民漂亮的脸无关,和罗渽民的温顺无关,和罗渽民的眼泪也无关——仅仅和罗渽民本身有关。他祷告的次数变多,默念的愿望又是非常相悖的,他许愿罗渽民不要飞走,也许愿自己不要……不要爱上他。

 

与此同时,他也很明白,耶稣是救不了他的。

 

在某一天,他把标满下划线的那页圣经摊开来摆在枕头旁边——罗渽民收拾被褥的时候一定会看到。

 

好自私。

 

李马克后来回想起来都无法摆脱悔意,他就这样把自己的挣扎与无措未经许可地全部扔给了罗渽民,他知道,只要罗渽民比他多爱一点,就会自动退回逾矩线内——虽然明明是他先吻他的。

 

 

“你看圣经?”那天下晚班,罗渽民关掉灯后在漆黑里扶着桌边朝门外的李马克走。

 

“当然,”李马克耸耸肩,语气故作轻松,“基督徒的必读书籍。”

罗渽民的脚步小小地停滞了一会,眼睛在黑暗中一会明一会暗,过了半晌声音微弱地回复,“我知道了。”

 

如李马克所愿,他们又变成了普通的室友加同事关系——好像本来就该如此。罗渽民的眼泪好像也在李马克的脑海里变成了很模糊的记忆,因为手指茧太厚了,触觉迟钝到无法感知泪水的温度。

一切都归位得理所应当。

 

 

冬天来得很突然,李马克撕掉累积在一起的厚厚十几张日历,看到今日日期上大写的12月,才忽然意识到冬天来了。罗渽民找他借毛衣,他便从衣柜的最深处淘出一件因为缩水很久没穿的黑色圆领毛线衣,他以为罗渽民可以穿上,结果卡在了肩膀那儿,然后手忙脚乱地前去帮忙,毛衣却箍着罗渽民的上臂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后是两个人站在床两边扯着衣服拉锯十分钟,才像拔萝卜一样把罗渽民从束缚里解救出来。

 

罗渽民揉着自己被这场拉锯搞得乱糟糟的头发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床上,他盯着李马克复又埋头在衣柜里找合适衣服的背影陷入短暂的怔愣。

 

“李马克。”

“什么事。”

“李马克。”

“嗯?”

“李马克。”

 

李马克回过头,看见罗渽民笑得单纯又无害,“你说。”

 

“你什么时候能弹贝斯给我听啊?”

 

出乎罗渽民的预料,李马克没有拒绝,反而真的仔细思考了一会,“家里那把很久没碰了,等哪天有空把它送去调下音再给指板上个油,到时候弹给你听。”

 

“说话算话。”
“我从来不食言。”

 

06

 

看到新的好友申请提示时罗渽民刚好收理好二楼影厅前台收来的票根,几乎是点下同意键的同时,对方就发来了热情洋溢的问候:你好!我叫朴志晟,是马克学长的学弟,前几天在清吧见过你的。

罗渽民咬着嘴角回复:我的通讯方式是马克哥给你的吗?

 

—不是啦,是楷灿学长给我的。

 

—那为什么加我啊?

 

—因为你真的很漂亮。

 

回家的路上罗渽民和李马克并排坐着,李马克双手插在口袋里仰着头,被地铁车厢的空调暖风吹得昏昏欲睡,罗渽民踢踢他的脚尖把他从混沌里暂时地拉出来,你知道吗,罗渽民问他,你学弟加我了哎。

李马克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现在知道了。”

 

其实李马克早就知道,甚至是比罗渽民收到申请还要早的时候就知道了,李楷灿之前发信息问他,学弟问我有没有你室友的联络方式,我能不能给啊。

李马克停下在做价目表的手,过了会回他:他要你就给咯。

 

—那我真的给咯?

 

……

—给吧。

 

因为人一定是要被迫才能够放弃自己珍视的东西的,因为如果全凭自己,那结果一定是“永火的刑罚”,因为除了李马克之外,罗渽民一定还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所以只能这样了,抱歉,李马克沉默地忏悔。

 

 

交换姓名后的朴志晟攻势明显,一周有三次都会自己一个人跑来店内二楼,从罗渽民的手里买过电影票,然后扎进影厅情侣堆里。有一次放映蓝色大门,朴志晟买了两张票,罗渽民笑着问他,另一个人没来吗?

 

“来了啊。”

 

“那在哪儿呢?”

 

“就在我眼前啊,”朴志晟得意地摇摇手里的两张票,语气又很可怜地说,“拜托了,这场电影赏个脸吧。我问了马克哥,他说可以帮你替岗两个小时的。”

 

罗渽民站在楼上往下看,李马克坐在前台桌前低头盘算着账单,如果现在从这里跳下去的话,罗渽民想,他会抬头吗?但是他最终没有这么干,只是从朴志晟手里抽出一张票,“好啊,那现在进去吧,还有五分钟就要放了。”

 

电影里张士豪去亲孟克柔的时候,影厅里很多人都开始接吻,罗渽民看着前排两颗挨得很近的后脑勺有点手足无措,于是他在这种手足无措里被朴志晟偷袭了嘴角——很轻的一下,很轻,很柔软,也很稍纵即逝。朴志晟亲完后就又挺直腰板,手却绕过座椅扶手捏住了罗渽民的手心。

 

 

电影散场朴志晟牵着罗渽民走出来,发现李马克提前下班了,前台电脑上贴了张便签,写的是——有事先走了,你们看完电影就可以关灯锁门下班。  To 小民

 

 

“但还是想和你说,因为我随时会回去的,所以不能和你恋爱。”罗渽民被朴志晟送到租房楼下,快要上楼的时候转身看向朴志晟,作出了略带歉意的解释。

 

“好,没关系,你今天愿意陪我看电影我已经很开心了。所以,再亲一下,应该不是很过分的请求吧。”

 

罗渽民闭上眼睛,朴志晟呼出的热气把他的脸弄得湿漉漉,很浅尝辄止的吻,朴志晟只是轻轻地叼着他的嘴唇非常静默地停留了十秒。

 

07

 

李马克没想到自己会看到罗渽民和别人接吻,他提着琴盒站在马路另一边,一时只觉得进退维谷,他突然很心痛,又很好奇罗渽民唇角的滋味,但可惜的是他只记得亲吻罗渽民额头的感觉——很平坦光洁,眉头中间有着因为微蹙隆起的纹路。

 

啊……那个时候的罗渽民还是会为他流泪的,李马克一阵恍惚。

 

李马克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的擅长后悔。

 

漫无目的地在楼下转了两圈,李马克隔着纵横交错的光秃的树枝抬头看向阳台,先是廊灯点亮,接着是浴室灯的浅黄色亮起,过了十几分钟后客厅的大灯被打开,他仿佛隔着这么远的楼上楼下的距离,隔着这么多的冬天的冷空气,看见罗渽民边用绣着小熊图案的浴巾擦着头发边闭着眼摸索着墙壁上堂厅灯的开关,然后,“啪嗒”,老旧钨丝灯闪了闪,最后电压稳定地恒亮。

 

他还是决定问清楚,可如果得到的回答不如意,他也不会多做什么——因为他是李马克。有时候李马克会怀疑,过于顺遂的经历是不是也造就了他的某些缺陷:学业方面一路顺利,大学时想做乐队就去做了,甚至取得了不错的反响,到毕业了想要试试过工薪阶层的生活,于是拒绝了家里提供的出国深造的机会,和朋友一起经营店面,也不温不火地坚持了一年。他好像从来尽在掌握,因此碰上完全跳脱在自己预想之外的罗渽民,便一再犹疑反应迟钝。

 

 

房子里的地暖已经完全挤出了寒意,李马克把放着刚修理好的贝斯的琴盒立在墙边,穿上罗渽民摆在门口的拖鞋,便匆匆朝屋里走去。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还没等李马克想好措辞,罗渽民就先开口通知,“这几天会回去,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

 

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罗渽民的嘴唇是什么味道的,李马克终于得到解答,看起来像樱桃果肉,味道却是黑人牙膏的绿茶味,那是之前一次李马克从药店为罗渽民买感冒药时顺手带的,用到现在膏管都已经变得空瘪了。

 

他拥抱着罗渽民,但还是觉得在抱一团雾,是如此的单薄,如此的捉摸不透,他可以收放得当地爱着自己,也可以用着仿佛做好永远牺牲准备的眼神看着自己,还可以随时离开、飞往很远的地方。

 

如果耶稣看得见,一定会看见李马克是怎么剥开罗渽民的,发力又狠手臂青筋毕露,落手却又轻柔无比,他拥抱他,就像要把他拓进身体里,肩膀撞到肩膀,罗渽民的手腕被李马克的右手拢到一起扣在头顶,左手抚摸着后背,从这一边的肩胛骨渡到另一边,这团雾,李马克闭着眼睛一路摸索。他们接吻,是黏稠的,亲到无法分割,额头、鼻梁、嘴唇、耳朵,每一寸都不要放过。他的意外而得的弟弟,此刻是他的爱人,就算此时永火在等待,李马克也可以为他跳下去。

 

进入时罗渽民伏在他的肩头,好像哭了,又好像没有,很痛的那分钟罗渽民捏紧他的手臂,痛感密密麻麻。这真的不是在做梦,李马克想。

 

 

“你什么时候会走?”

“干嘛呀,我有按时交纳房租,没道理赶我走吧。”

 

李马克突然回忆起这段对话,才后知后觉到,他是多么的害怕走到这一步,可能罗渽民也害怕,却还是对他作出了某种不成文的承诺。

但是他现在好像不想继续履行了。

 

原来李马克错过了这么多,可上帝已经不愿意无底线地包容他犯过的错,也不会特赦他的爱,更不会慷慨补救的机会。

 

就是很一瞬间的,他离奇的幸运全部都要被收回。

 

08

 

“不可以不回去吗?”罗渽民被李马克抱去浴室清理,他看着罗渽民腰上被他掐出的淤青,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

 

“不可以。”罗渽民几乎没有迟疑地回绝,“负责我毕业设计的导师三天内给我打了十个电话,我要是再不回去,毕业证就要和我say byebye了。”

“况且,你当初追求你的耶稣,那我现在追求我的前途,也不算很过分吧。”

 

09

 

其实罗渽民还有话想问,但是把积攒了那么久的难过砸给李马克后,他就丧失了考究到底的欲望,“说过的话还算数吗?”这句话在温存过后去问就显得很可怜了,罗渽民不愿意去做可怜的那个人,他可以自愿付出,可以浪掷热情,但万万无法接受被施舍,可以不被选择,但无法接受被放在第二位。李马克吻他,他在温柔下突觉自己是一只乞尾成功的宠物,他终于替自己心酸起来。

 

要再见了,是真的要再见了,世事为他抛出好的不狼狈的借口,他没有理由不抓住。

 

 

“最后一天要缺勤吗?”

 

“当然哦,不然你替我收拾行李去机场吗?”

 

“……要我送你去机场吗,别迷路误机了。”

 

“不用了,好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不会像以前那样白痴了。”

 

李马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看着罗渽民一点点的折叠自己的行李,就像在一点点的折叠他自己,新添的大衣、皮带,当初硬要和自己凑对买的漱口杯,总是放在餐桌上忘记带的钱夹,都被罗渽民仔细地收纳进旅行包里。一点误差都不留,真的很残忍。

 

到时间点该出发,罗渽民站在门口背对着李马克挥了挥手,语气热络又客气,大概意思是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他还看到了立在那里的琴盒,想起了什么,最终还是想着就此别过,不要再牵扯,他还年轻,是没有必要浪费掉占比过多的精力在牢记别人的誓言这种事上的。他深呼一口气,再见了马克哥。

 

错开了早高峰,罗渽民一个人坐在很空荡的车厢里,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耳机没有带,他眯着眼睛努力回想,大概是在枕头底下。就算百般考虑,还是会遗漏,他只好盯着对面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呆。这个漂亮男孩,此刻像个空心玩偶,被车轮和轨道的撞击声,地铁往前行驶时破风的呼啸声一一填满。

 

10

 

耳机被李马克带到了新家——罗渽民离开后他就直觉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惩罚在一切都结束后才慢慢地排队敲门,于是在家里再次征求他是否留学的意愿时,他像逃亡般地立即答应。道别时李楷灿找他见了一面,从包里掏出一小罐护手霜摆到他眼前。

 

“你室友当初知道我要出国玩时拜托我带的。”他说完便用一种很慈悲的眼神看着李马克,他的老朋友,脸上表情终于出现罕见的松动。

 

罗渽民的眼泪原来从来没有流完过,直到现在,还是会像浪潮一样不时地扑上来冲刷站在岸边的李马克。

 

而李马克再也不能假装自己不会被溺水了。

 

11

 

四月论文终稿交上去,准备答辩的下午罗渽民连惯有午睡都舍弃,抱着稿子在多媒体室外默背了两个小时,结束答辩评分的那一刻,罗渽民长舒一口气,在经过七个小时的高度紧张后第一次有空看了眼手机,消息栏提示他有一件国际快递等他去取。

 

出发地是温哥华,署名是Mark Lee。

 

是一张自己刻的CD。

 

罗渽民觉得好笑,这个年代谁还会送CD,但还是乖乖拿出书架上放了很久的全是落灰的CD机开始读曲。

 

是一段贝斯solo和一句电影台词的remix。

 

台词是蓝色大门里张士豪说的那句:好不甘心哦,整个夏天都快过完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

 

李马克真的很自私,罗渽民想,就算一切都结束了,也不允许任何有关别人的记忆出现在罗渽民的脑海里,非要统统取代掉才好。

 

可是李马克好像忘记了,他们从没一起过过夏天。

 

但是彼此共同度过的冬天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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